中国古代的宫殿建筑因为它直接服务于封建帝王，所以在建造时总是集中了那个时代最好的工匠，应用了最精良的材料和最先进的技术，使得宫殿建筑往往成为一个时代建筑技术和建筑艺术最高成就的代表。北京紫禁城是明清两代王朝的皇宫，它在建筑群体的规划布局、建筑形象的创造等各方面都继承了中国历代皇城和宫殿建筑的传统法制，至今又保存得十分完整，因而成为中国古代宫殿建筑的典范。本文要研究的是紫禁城这座宫城在建筑色彩应用上的成就和经验。

　　一、色彩的表现力

　　人类借助于自然界的光而观察到客观世界，有光就有色彩，所以人们见到的客观世界是五彩缤纷的。色彩对于人能引起生理反应，这是因为人们是通过视神经细胞的感受而识别出各种色彩，各种色彩因其波长不同而给人以不同的刺激。黄色波长较长(550MU——590MU)，对人眼的刺激大因而使人有一种扩张感；而蓝色却相反，因其波长较短(400MU——460MU)，刺激小而造成一种收缩感。俄罗斯抽象主义画派大师康定斯基说黄色的圆形呈现“一种从中心向四外扩散运动，几乎是直逼观众而来”；而一个蓝色圆形则显示“一种像蜗牛缩藏进它的外壳里那样的向心运动，并且离观众而去”。艺术大师的形容带有夸张性，但确实是有科学根据的。鲁迅先生也讲过，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的一定要穿白鞋子，因为白色具有扩张性而黑色具有收缩感。俗话说：“若要俏，就穿皂”。肥胖人不要穿浅色衣服也是这个道理。

　　色彩除了对人有生理反应外，同时还具有心理的反应。中国民间每逢喜事喜欢用红颜色来表示。结婚带红花，过生日用红寿屏，生孩子吃红鸡蛋，过年挂红灯笼。而办丧事则用白颜色或者黑颜色，白孝服，黑挽联。在农村，连家庭里死了长辈，门上的红对联也改作绿对联。还有许多事例都说明，色彩对人来说是有感情的，或者说是有生命力的，这就是色彩的表现力。

　　这种生命力是从哪里来的呢?不同的色彩何以能引起人们不同的情绪呢?除了前面说过的色彩对人是有生理的反应以外，主要是人见到某一种颜色能引起某种联想有关系。红色会使人们联想起火焰、血、太阳，因此人们见到红色，会感到热血沸腾，感到有暖意。绿色使人想到大自然的青山绿树与草原，会使人感到春到人间大地充满一片生机。蓝色使人联想到天空与海洋，感到天地之广阔和大自然之宁静。这种联想又因为人们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知识和文化，乃至不同的喜好与性格而会产生种种的差异，有时这种差异还会由于不同的历史条件和环境而产生变化。幼儿园的儿童对于白色只知道有白纸、白雪，但成年人却不同。同样是面对皑皑白雪，唐代诗人柳宗元写出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作者被贬作永州司马时写的《江雪》，白色的雪景展露出孤独、幽愤的心境。而毛泽东在著名诗篇《沁园春·雪》中却表达出不同的精神面貌，表现了诗人伟大的革命胆略与胸怀。由此可见，这种联想的差别会有如此之大。

　　这种联想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又形成了民族、宗教和地区的不同特点。例如白色在我国是作为丧事的色彩，而在罗马天主教则是表示纯洁的色彩，在葡萄牙白色代表君主，在以色列则以白色作为他们的国色之一。黄色在中国古代代表着皇帝，但在基督教中，叛徒犹大穿的黄色服装，因此黄色被认为是下等色，淫秽的书籍被称为“黄色书刊”等等。

　　正因为色彩对于人有这些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所以使色彩具有了丰富的表现功能，德国著名作家歌德曾对色彩的这种表现功能进行过总结，他认为黄、红、橙诸色是属于积极的、主动的色彩，具有进取性和生命力；蓝、红蓝、蓝红是消极的、被动的色彩，它产生不安，但具有温柔的效果。

　　二、紫禁城的色彩

　　中国古代建筑最显著的特点之一是建筑的群体性，是由一幢幢单体建筑组合而成的系列的空间和实体。紫禁城可以说是这种建筑群体最突出的代表，它在72万平方米的面积上布置了近千幢大小建筑，而所有这些建筑都是有色彩的，所以，紫禁城的空间环境是由色彩组合的环境。那么，这里的色彩环境有什么特点呢?

　　研究建筑环境的色彩首先要从总体大效果谈起。人们由天安门经午门进入宫城，呈现在面前的是北京特有的碧蓝色的天，蓝天下是金黄色的、闪闪发亮的大片琉璃瓦屋顶，屋顶下是绿色调的彩画装饰，屋檐以下是成排的红色立柱和红色门窗，整座宫殿座落在白色的石料台基之上，台下是深灰色的铺砖地面。这蓝天与黄瓦、青绿彩画与红柱红门窗、白色台基与深色地面都造成了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极鲜明的色彩感染。所以，在色彩上，紫禁城的总体色彩效果就是鲜明，就是强烈。

　　需要说明的是紫禁城的建筑为什么会用大片的黄色屋顶和红色的屋身。黄色是五色之一，《易经》上说“天玄而地黄”，在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将五色与五方和五行相配，土居中，故黄色为中央正色。《易经》又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黄色自古以来就当作为居中位的正统颜色，为中和之色，居于诸色之上，被认为是最美的颜色。黄色袍服成了皇帝的专用服装，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带兵在外，诸将乘机拥他为帝，把黄袍加在他的身上，成了北宋的第一任皇帝；皇帝行经的道路在诸条并行道路的中央，称为黄道；黄色与皇帝联系在一起了。红色也是主色之一，人类认识红色很早，燧人氏发明钻木取火，人们开始知道熟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化。火呈红色，自然界太阳也是红色。考古学家在山顶洞人生活的山洞里发现有用红色染的贝壳和兽牙，判断为人类最早的装饰物。这说明人类不但认识了红色，而且还把它当作是表现美好的色彩了。红色，联系着人类的生活，它给人以希望和满足，因而使人产生了一种美感，所以民间才会将红也当作是喜庆的颜色；明朝规定，凡专送皇帝的奏章必须为红色，称为红本；清朝也有相似的制度，凡经皇帝批定的本章统由内阁用朱书批发，也称为红本。由此看来，紫禁城根据封建社会的礼制把黄色与红色作为建筑的主要色彩就是必然的了。

　　用黄、红二色为主色，但怎样来组织和安排这些色彩，这就决定于建筑艺术所要表现的内容和要达到的目的，也决定于设计者的艺术技巧与水平。明朝结束了蒙古族的统治，统一了中国，雄心勃勃，明太祖朱元璋先定都于南京，在当时规划和建造了规模很大的皇城和宫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在元大都宫城的基础上，大规模地重新修建了紫禁城。皇帝对宫殿建筑的要求自然是整体气魄要大，建筑要华丽，要尽量体现出封建帝王的权势和威严。为了达到这种要求，除了在建筑群的规划布局，空间的组合变化，建筑形象的塑造上下功夫以外，在建筑色彩上应用了对比的手法。在色彩学中，对比是指冷暖对比和补色对比，在绘画中通常把红色和黄色称为暖色调，蓝色和绿色称为冷色调。所谓补色是指凡二种色光混合叠成为白光，二种颜色调和在一起成为灰黑色，这两种色光或者颜色即称为互补色，例如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把两种冷暖色或者互补色放在一起可以起到相互衬托的作用，使它们显得更加鲜明、活跃，效果更为醒目而突出，而且还因为人视觉本身的调节作用，使两种对比色得到中和与平衡。在紫禁城建筑上就是广泛地应用了这种对比的规律。在蓝天下用一色的黄琉璃瓦顶，用青绿色的彩画和大红的宫墙、柱子与门窗，用白色的石基座和深色的地面，形成了蓝与黄、绿与红、白与灰黑之间的强烈对比，造成了宫殿建筑极其鲜明和富丽堂皇的总体色彩效果。

　　人们观赏建筑，既要远看有总体效果，也要近观有细部处理。宫殿建筑很注意总体外形的塑造，建筑有屋顶、屋身和台基三大部分，屋顶又分庑殿、歇山、悬山、单檐、重檐等等不同的形式；但它又十分注意细部的处理，屋顶上有正吻、仙人、走兽，勾头滴水瓦上都有雕刻可欣赏。屋檐下又有斗栱、彩画可品味。色彩的处理也是如此，大片的对比颜色放在一起固然鲜明突出，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细致处理，效果也是有限的，紫禁城建筑的色彩处理在这方面十分注意，它既有大面积的经营，又有细部的推敲。

　　宁寿宫皇极殿是清朝乾隆皇帝准备在退位后当太上皇时使用的一座大殿，所以装饰很豪华，可以说从屋顶到基座都有色彩作装饰。屋顶下的檐部是青绿色调的斗栱和额枋，下面是大红色的立柱和门窗。在这里，檐下阴暗的蓝绿色彩画和明亮的红柱红门窗形成了色彩的明暗的对比，这是总体效果；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在檐下多攒斗栱之间的垫栱板是红色的，两条额枋之间的垫板也是红色的；在下面的檐柱和金柱上又挂着四块蓝色的楹联。这就是说，在蓝绿色调的檐下彩画中间有红色的色带和色块，在红色的柱子门窗部分也有蓝色的色条，两种对比的主要颜色都向对方渗透，你中有他，他中有你，虽然只是很小部分，不会破环整体色调的效果，但却起到一个中和、平衡的作用，在紫禁城的其他许多建筑上都可以见到这种红颜色向着绿彩画中渗透的现象。其次，还可以发现红色门窗和青绿色的彩画，这两个部分都用了大量的金色做装饰。金，黄金也，是一种稀贵的金属，颜色近黄而带有光泽，所以无论从物质价值还是观赏价值来看，它都是一种高贵的用料，被广泛地用在皇家的器具、服装和工艺品上，当然也大量地被用在建筑装饰上。如果把金也当作一种色彩的话，它无论和暖色调还是冷色调的色彩放在一起，都显得光亮和突出。在额枋上的彩画里用金绘制龙的图案，用金勾划边线；在门窗上用金装饰裙板和隔心，勾划边框和角叶。由于这些金的作用，使两个部分对比的色彩不显得那么生硬和截然对立了，它们使整座建筑闪闪发光，异常豪华。

　　还有一种调和冷暖色调对比的办法，就是运用黑色与白色。物体对自然光全吸收成为黑色，全反射则为白色，我国古代将黑、白与赤、黄、蓝五色作为最基本的原色，黑色具有收缩性，白色具有放射性，它们可以和任何冷暖色彩放在一起非但不显得唐突而且还可以为其他色彩增辉，所以经常在绘画中和服装上被采用。绘画大师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里对黑白二色有过精彩的描绘：“白色虽为无色，但可以看出一种伟大的沉默而那沉默绝不会是死的，而是新生的无，是诞生之前的无。而黑色是绝对的虚无，具有无未来，无希望，而永远沉默似的内在音调。”我国古代工匠在建筑上也采用了这种永远沉默的，绝对虚无的黑色。紫禁城宁寿宫花园中的倦勤斋，檐下梁枋是青绿色调为主的彩画，它们和大红柱子与门窗形成了强烈的甚至是使人感到有点生硬的对比，在这里，除了用绿色的窗格和在梁上彩画的枋心里用了红色的花色以起到相互渗透和调和作用以外，还特别用了黑色。梁上彩画的两端用的是黑色墨线，在檐廊顶头用了黑色的门框。这门框在红柱子中虽然显得比较突出，但它却和上面的梁枋取得了协调，在色调强烈对比的两部分中起到过渡的作用。

　　在色彩的细部处理上，除了这种相互渗透、调和的办法外，还有一种色彩交替的手法。还是以皇极殿为例，在大殿檐下有上下两层额枋。上面画的都是和玺式彩画，上额枋彩画的枋心是蓝色地子上绘金龙，两边箍头、藻头部分则是在绿色地子上绘金色的升龙、降龙；下额枋的彩画恰恰与上额枋相反，即枋心改为绿色地子上绘金龙，两边箍头、藻头为蓝色地子上绘龙。更有意思的是当心明间的彩画是这样布局，两边次间又变了，次间上额枋彩画枋心是绿色地，箍头、藻头为蓝色地，下额枋枋心为蓝色地，箍头、藻头是绿色地了。就是说，无论是枋心还是箍头、藻头，它们的底色都是用蓝绿二色在上下左右交替使用，使临近两部分都呈蓝、绿二色相间而不重复。这种用法称之为间色，被普遍地使用在各种形式的彩画当中，并且也用在宫殿建筑的斗栱上。室内外平列的一串斗栱，中间的一攒，如果斗是绿色的，则栱就是蓝色的；两边的两攒与中间的相反，斗是蓝色的，栱变为绿色的；与彩画一样，斗和栱上下左右也是蓝绿色交替使用，然后用黑、白线或者用金线勾边，使成串的斗栱在统一中又富有变化，使简单的两种颜色在构图中避免了单调而显出一种图案美，增加了色彩的表现力。

　　现在将视线转向宫殿建筑的室内，观察一下室内色彩的处理。太和殿、乾清宫都是皇帝举行大典和从事主要政治活动的地方。从大的色彩处理来看，主要要求是金碧辉煌和光彩夺目，于是在这些殿堂内出现了满布青绿彩画的天花和梁枋，大红的柱子，大量用金色作装饰，在太和殿内还有全部金色的大立柱和巨大的藻井。但是在帝、后们真正休息、娱乐的寝宫等殿堂的室内，色彩处理就不同了。养心殿东暖阁是供皇帝与太后休息的地方，室内门窗、隔扇都不施大红大绿的油彩而保持着木材的本色，墙壁为白色的粉壁或糊以白纸。宁寿宫后面的乐寿堂是这一组宫殿建筑群的寝宫部分，内部装修得十分讲究，天花、隔扇全部用上等木料制作，它们不施彩画而露出木材本色，满堂天花全部用木雕花纹作装饰；隔扇的隔心部分糊以蓝色纱绸，有的中央还加小块字画；裙板和边框上用景泰蓝式的珐琅镶嵌；加上室内的红木家具和陈设，整体色调平和，显出一种宫室内富丽而高贵的气氛。

　　这种不同色调的总体环境设计在紫禁城外部建筑空间也能见到。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是贮藏《四库全书》和供皇帝读书的地方，在这里，一反宫殿建筑的常态，屋顶上特别用了黑琉璃瓦和绿琉璃剪边，门窗和柱子也用的是绿色，它与四周的堆石、绿树组成了一个冷色调的，极为幽静的读书环境，文渊阁好似一颗黑色珍珠镶嵌在一块黄色的壁毯上，在紫禁城建筑群中显得很突出。此外，在御花园、宁寿宫花园等几处园林里，不少亭、台、楼、阁也并不都用黄琉璃瓦、红柱子，它们有的屋顶用黄琉璃绿剪边，有的用绿琉璃黑剪边，柱子多用绿色。在紫禁城内几处戏台上也用的是绿色柱子，绿琉璃瓦黄剪边，因为在这些场所，帝王们主要是来娱乐和休息，并不需要强烈色彩的刺激。

　　建造紫禁城的古代匠师们，应用了色彩对人们生理和心理所起的作用，创造出各种不同的色彩环境，成功地获得了宫殿建筑所追求的建筑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