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要是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傅二石激动地问 (孙莉 摄)
《雨花台颂》,已故国画大师傅抱石作于1960年3月。尺寸为240厘米X360厘米,曾被收录进1960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江苏省国画院画集》中
即将拍卖的傅抱石巨作《雨花台颂》被指为赃物。这究竟是一场因为记忆偏差而出现的闹剧,还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国宝流失丑闻?这不仅事关天价国宝的清白身份,更关系到江苏国画院的名誉,而现在离真相只差一步———司法介入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幅长3.6米、宽2.4米的巨幅山水国画《雨花台颂》,在今年6月被北京嘉信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推上了全国巡展的舞台。 因为是已故国画大师傅抱石生前独力创作的最大作品,按行内估计,7月29日,它将在北京亚洲大酒店三楼,以不低于3000万元的价格被拍出。“这会是又一例天价国宝的诞生。”一位书画界人士就此预言。 拍卖前夕,傅抱石后裔凭着10余年前的一个记忆,指责此画为“赃物”,系1990年代从江苏国画院库房非法流失。 “若父亲在天有灵,当死不瞑目。”风波的掀起者、傅抱石之子著名画家傅二石先生对本报记者说,为追讨此画,他已耗费10年光阴。然而,因为苦无旁证,他的质疑也正遭遇着反驳,江苏国画院管理层即有人指责,如果傅二石记忆有所偏差,那将是一场闹剧。 卖到家门口的是“赃物” 2006年6月初,北京嘉信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为筹备7月底召开的首次艺术品拍卖会,来南京宣传。 该公司在南京金丝利喜来登酒店预展了几幅“国宝级”字画。 打头的第一张,是山水国画《雨花台颂》,在其推介信息里,此画被认为是“傅抱石晚期山水画中最为典型最为完美的一幅作品”。 此画篇幅达70余平方尺,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傅抱石独力创作的最大单幅作品。因其贵重,该画估价并没有明示,本报记者向该公司咨询得知,预估价不低于3000万元。 一位业内拍卖师称,依照傅抱石精品国画目前的拍卖市场价,每平方尺30万到50万之间,3000万还只是个保守数字。 就在南京国画界竞相传颂此天价国宝时,傅抱石的儿子、著名画家傅二石先生却被激怒了。 “我第一眼看到拍卖目录,就断定这是一件赃物。”2006年6月30日深夜,在其家中,他愤懑地告诉本报记者。 此前的6月24日,他已通过南京本地报纸《南京晨报》刊发了公开信———《我要说的话》,首度公开披露了该画从江苏国画院(以下简称“国画院”)流失的若干细节。 这封原文长达5页的公开信中,他回忆了自己1990年曾在江苏国画院库房亲见该画的过程,并愤然回顾自己10年的追讨过程,“由于始终没有人干涉此画在地下倒手买卖,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从地下到地上,终于堂而皇之地由拍卖公司拿到南京来预展和推销。”他说。 “这一次,赃物都卖到家门口了,我的父亲要是泉下有知,作何感想?”6月30日,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他再度拍案而起。 公开信发出后的6月底,在一次江苏国画院的宴会上,同去赴宴的十余名画家陆续向他敬酒,并高呼,“我们支持你!”“坚持下去。” 不被认可的“孤证”? 6月30日深夜,傅二石再度对本报记者核实记忆,讲述16年前他与巨画《雨花台颂》的惟一一次亲密接触。 1990年,为了筹备父亲傅抱石逝世25周年纪念展,他得以进入江苏国画院库房挑选藏品。“我记得当时就缺一张大幅的挂在展览厅中央,挑选的目的性很强。”结果意外地在库房里找到了此前他从未见过的《雨花台颂》。 他甚至还能记起许多细节,比如该画是和《虎踞龙盘今胜昔》重叠卷在一起的,放在一个近3米长的木条箱子里。他还记得,此画并未装裱。 为了展览方便,当时傅二石选择了尺寸相对较小的《虎踞龙盘今胜昔》,而“《雨花台颂》就一直刻在脑海里了”。 这一记忆,如今成为傅二石先生指认该画从江苏国画院流失的最直接的证据,但也是惟一证据。 这一被指为赃物的《雨花台颂》,创作于1960年3月的南京。3个月后,此图被收入《江苏省国画院画集》,1983年6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傅抱石画选》中再次收录此画,作品编号为86号。及至2002年出版的《傅抱石年谱》,其1960年章节提及:复作《雨花台颂》及《韶峰松翠》。 遗憾的是,在这仅有的身世资料中,对于该画的具体出处,无一提及。 现有资料表明,傅抱石先生在1959年至1960年间,一共创作了5幅《雨花台颂》,其中3张一直存于南京博物院,而江苏国画院同时还存有另一张,有无可能当时傅二石看到的是这一张? 对此,傅二石斩钉截铁地予以否认,“我见到的那张没有装裱,而国画院现藏的那张用绫片装裱过。” 在当地媒体介入报道后,寻找《雨花台颂》的其他目睹者,成为关键,但截至目前,还未有第二位见证人出现。 但当年傅抱石先生的同事、学生、朋友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均认为,此画从国画院流失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其他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 会否从友人处流出?傅抱石的一位学生指出,傅先生创作如此巨幅国画实属罕见,只可能在特定时间为特定目的而画。“不可能送人,这样的一幅巨作作为个人馈赠是不合适的,别说悬挂,连伸展开来都不容易。” 会否从家里流失出来?最早负责筹备国画院的著名画家张文俊,现在已经90高龄了,1965年傅抱石先生突然病逝时,他曾代表组织亲自上门清点画稿,“我能证明当时肯定没有藏在家里。” 至于该画画卷上出现的“大连图书馆”的藏印章,会否预示着是傅先生生前赠予大连图书馆,从而从该处流失? 傅二石说,“我父亲从未去过大连画画。”他认为这一章印,极可能是“不法持画者”拍卖前为显示其来源合理性而作的瞒天过海的幌子。当年与傅抱石搭档的著名画家钱松岩,其女儿钱心梅女士也对记者说,“当年父亲和傅老,已经只给人民大会堂这些政治任务画画,不可能屈尊为一个市级图书馆画画。” 但这些理论上的推断并不能改变记忆“惟一”的性质,尤其在当年陪同傅二石一同进库房选画的库房管理员周汉,公开表示“没有印象”后,这个“惟一”,几乎第一时间就招致了江苏国画院“孤证”的质疑。 十年地下流转史 这样一幅在国画界近乎无人知晓的巨作,却已在画市间隐秘流转了至少10年之久。 “简直就是地下画市公开的秘密。”10年来,傅二石屡追屡败,屡败屡追,“但真相总是隔着一张纸。” 1996年夏,江苏国画院原副院长、已故国画大师亚明的儿子叶宁,第一次接触到了这幅《雨花台颂》,据其公开称,持画者向其兜售此画,没有中间人,没有回扣,开价120万元,在当时的画市,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时为画商的他,觉得买卖划算,去找父亲亚明筹措画金,老父亲知道原委后,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他一顿,明令其绝对不能买。“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张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叶宁说。 叶宁遂向当时的南京王朝文化艺术有限公司老板王倚山(现为北京荣宝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推介,但被王指为假画,叶宁遂回绝持画者,“为这我后来嘲笑了王倚山好几年。” 这是本报记者调查至今所获知的最早的流转源头,而这个叶宁口中的持画者,便成为追查此画流失的关键所在,但叶宁明确表示,“在司法介入之前,不会说出名字。” 一年后,此画公然浮出水面,登上了1997年北京嘉德拍卖公司秋季拍卖品目录,拍品号为877号,拍卖估价为:350万—450万元人民币。傅二石称,该画右下角多了“大连图书馆藏”的印章。 傅二石第一时间发现了嘉德目录上的这幅画,他感到十分诧异:画院藏品怎么不声不响就拿出来卖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张画在拍卖前夕,临时撤拍了。 当时傅二石亲自向嘉德公司打听,对方的回复是,因为听到南京有人怀疑此画出于江苏国画院,不敢拍卖。但对于委托人的身份,嘉德方面以保密为由拒绝透露。 一位江苏画家对本报记者指出,“上了拍卖图录,而又临时撤拍的情形是极为少见的,一般都是来源出了问题所致。” 1999年元旦,傅二石接到一位石姓画商的电话,称广州有一傅抱石巨画要出手,请他介绍国外的傅抱石作品收藏家认识。出于对此画很可能就是《雨花台颂》的怀疑,傅二石亲自陪同一位美国收藏家赶赴广州,但卖家临时变卦,画未露面。而这位画商石某某,据本报记者查实,曾是江苏国画院的特邀画家。 后来,叶宁又得知,南京一藏家以450万元购得此画。及至2004年,傅抱石先生诞辰100周年,此画仍在地下流传不息。 记者辗转获得一份落款为2004年3月18日的《关于傅抱石国画〈雨花台颂〉流失情况介绍》的材料,材料中傅二石称,“此画几经转手,为南京王朝艺术有限(此处原文被涂抹)公司所得,而王朝艺术有限(此处原文被涂抹)公司又卖给了新疆广汇(此处原文被涂抹)集团,此画现在新疆广汇(此处原文被涂抹)集团手中,我又听说,××××(此处被涂抹,无法辨认)这桩交易至今尚未终结,双方正在为这幅画打官司。” 知情人士透露了这桩官司的大概原委,“王朝公司当初仓促间将此画转给新疆广汇,是为了抵债,价格较低,后来王朝公司想赎回,但新疆方面不认账,只好打起了官司。” 新疆广汇集团法规部王部长对官司一事予以确认,但具体信息拒绝透露,此后本报记者就此事发文向该公司求证,但截至发稿,一直没有回应。 而南京王朝艺术公司的老板王倚山7月4日在接受本报记者电话采访时,最初否认此画与其有关系,但在追问下承认,曾经经手过一张《雨花台颂》,但他称,是1997年嘉德那幅,而非现在嘉信这幅,旋即中断了交流。 本报记者对照两次拍卖画作的介绍信息和图录,确认两张《雨花台颂》实为一幅。 “沉默”的国画院 至今,傅二石坚决否认自己记忆出错的可能性,“难道我十年来苦苦追寻的,竟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假画?这不可能。” 江苏国画院的众多画家对于各方纠缠记忆的真伪表示不解,“傅二石记忆是真是假,验证起来很简单,国画院早年藏画都应有详细记录,只需拿出来逐一核对便可真相大白。” 耐人寻味的恰恰是江苏国画院的沉默姿态,至今,任凭外界猜测甚至指摘,始终没有采取这一可能以表清白、以正视听的手段。 此前,《南京晨报》记者要求入库核查藏画,该院新任宋院长称,除非执法部门,库房不许外人进入。而等到本报记者联系采访时,宋院长以“做院长就该知道这件事吗”拒绝了采访。 1990年时任国画院库房管理员的周汉,在最初表态“对此画没有印象”后,拒绝本报记者任何关于此事的询问,他说,“先观察观察再说。”7月2日晚,其妻子在电话中坦言:“我们国画院说好了,都不说话。” 1993年从周汉手中接手的现任库房管理员尤捷,也不愿面对媒体。 刚刚卸任的前院长赵绪成是惟一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的国画院管理层,1986年至2006年初,他在院长任上20年,傅二石指认的国画流失事件正是发生在其任内。 他在明确静等司法介入的态度后,对于本报记者提出的查看账本等要求,表示无能为力。 面对外界对于国画院库房一直以来管理混乱的指摘,赵院长坦言称,“库房管理一直都有书面的制度和规章,只是执行不到位。” 他表示,在其任内,一直试图加强库房管理,不停地更换库房管理员,“但总是不放心。”以至于后来他干脆规定,凡外借傅抱石的画作,必须经其亲自签字许可,同时,库房管理员也由一人增至两人,“互相监督,多了一道关。” 在此之前,库房的账本和钥匙主要保存在一位库房管理员手中。国画院一位退休职工指出,这些珍贵的藏画,作为一笔可观的国有资产,却始终没有在会计处留有任何账本记录。 1993年,库房保管员由周汉易为尤捷,赵院长称也一度想审核账本,但在封存了管理员桌子后,一直没查。今天国画风波闹大,才想到了那张封存了10多年的桌子,可桌子早已不知去向。 2004年,傅二石曾就《雨花台颂》的流失情况写信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在几经周转后,该信到了画院手中。赵绪成回忆说,确有此事,当时院党委会还开会讨论,形成了一份情况说明书,试图向上汇报。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这份情况说明书却一直没有送出画院,赵绪成说,“事情太多,可能被分管的同志疏忽了。” 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虽然傅二石多年来不停反映此事,但江苏国画院自身并没有进行系统的内查,赵绪成说,画院很重视,但“没有查,没法查,也不能查”。 记者追问原因,他说,“是体制问题”。 还有藏画流失在外? 本报记者在南京调查期间,意外发现不少带有“江苏国画院存”标签和印章的字画在市场上流通。 江苏省美术协会副主席喻继高,日前向本报记者透露,2005年年初,一位画商慕名找到喻老,称其从国画院购买了一幅喻老的工笔画,请他本人鉴定真假。 才第一眼,喻继高就断定此作品为假画,“我从来没有画过这一幅画。” 画商傻了眼,指着画卷背面的章印,大为不解,“不可能啊!”在当时拍摄下的该画的照片上,本报记者发现,在画卷的背面,赫然写着“江苏国画院存”的字样,还附有写着库存编号的标签,标签之上盖有江苏国画院党支部的公章,时任江苏国画院院长的赵绪成和党委书记的秦卫东的印章,也出现在标签一侧。 显然,如此烦琐地增加印章,是为了证实此画的真实性。 著名画家萧平也不止一次看到类似写有“江苏国画院存”字样画卷,甚至有人拿着带有这些标记的傅抱石的未竟画稿,请其续笔。 萧平在拒绝后,试图追问此画的来源,画商则以“书生气”来嘲笑他的“不识时务”。 南京博物院一鉴定专家告诉本报记者,他还应人之邀,鉴定画家亚明的一幅山水作品,“明明是假的,却有这么多印章保证。” 印章所涉的两位当事人无一例外地就此事进行否认,当年的党委书记秦卫东如今已经退离岗位,在南京最繁华的新街口的画室里从事创作,在记者提出此事时,他连称不可能,但旋即又称,有可能是画院作为礼品外送的,“我记不清楚了,但绝对没有经济利益在里面。”他强调。 赵绪成院长甚至连画卷的照片看都不看,就一口断定“是人为造假的”,他称自己几年前就曾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对这种严重侵犯其个人名誉和画院声誉的行为,赵院长并没有深究,“假画这么猖獗,我要是每个都追究怎么忙得过来?” 至于印章的真伪问题,他认为,“印章造假太容易了。” “如果是真的印章,也不排除画院有人蓄意偷用我们的印章。”赵绪成说。 离真相只差一步 风波发展至此,《雨花台颂》被指流失事件的关节点,已经大部分呈现。 如果国画院能够拿出库房藏画的新旧账本,逐一核实,甚至公开清理现有库存藏画;如果叶宁所述的那个持画者的身份浮出水面;如果嘉德公司能够说出1997年拍卖此画的委托人;更或者地下流转的环节中任何一位知情者说出真相,并顺藤摸瓜,所有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6月底,傅二石已正式向江苏省公安厅递交了流失事件的情况说明,吁请司法部门介入,但在立案的第一个环节却遇到了障碍,一位知情人士称,如果江苏国画院不承认自己失窃画作,那这个案子就是一个没有失主的窃案,公安部门如何立案? 而江苏国画院也正承受着空前的质疑,画院是否流失画作,究竟流失了多少画作,这些都已成为老一辈画家和公众的忧虑所在。 当年参与筹备国画院的著名画家张文俊,已经90岁高龄,悲愤地说,“出现类似的事件,感到惋惜和痛心”。老人身体不好,但说到动情处,仍是不免激动得直拍桌子,“司法部门一定要严查追究到底。” 7月9日,傅二石在电话中告诉本报记者,至今未有江苏省公安厅立案与否的答复。 而北京嘉信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已经定下了7月底拍卖会的时间和地点。其咨询部的两部电话正接听着各地的咨询电话,“询问《雨花台颂》的客户很多。咨询部的齐姓女士介绍道。 这家注册于2003年3月、注册资金1000万元的拍卖界新军,2006年初才取得文物拍卖许可证,正需要这张《雨花台颂》奠定声望,该公司艺术总监齐建秋7月3日明确对本报记者表示,在指控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该公司始终认为画作来源是合法的,而对委托人身份,他拒绝透露。 齐建秋说,“我们拍卖公司只是个中介公司,我们无力去追查每一个拍卖品的来龙去脉,只要委托人身份合法,并能出具拍卖品的合法身份,我们就能够拍卖。”他说,这是拍卖界的行规。 傅二石誓言不会就此放弃,但现在他必须和时间赛跑。 7月4日,此前否认与《雨花台颂》有关联的大连图书馆,态度发生了180度转变。该馆馆长张本义对本报记者称,此画作的藏书章的确出自大连图书馆,所以画作极有可能流失自该图书馆,流失时间应在1970、1980年代,至于此说的根据,他强调“正在积极调查中”。 7月11日早晨,大连图书馆书记李永昌对记者说,他们查遍了图书馆的账本,但没有见到这幅画的记录。同一天上午,大连图书馆召集所有退休老干部开会回忆,会上没有一位老干部记得曾有这幅画。李永昌非常纳闷:“但是印章确实是我们的。”他表示,还将继续查下去,但“查清楚难度很大”。 如果大连图书馆拿出了该画属于自己的铁证,则与画家傅二石的记忆产生了根本的冲突,这张《雨花台颂》的身份推演也必须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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